第一节
只有苗桐毕恭毕敬地叫他白先生,这样格格不入的性格导致所有的孩子都孤立她,在餐桌上也被安排到离白惜言最偏远的位置。
钱孟对苗桐说:“欢迎你常来源生玩。”
从小到大,苗桐认识的刘秘书从来都是强势的,习惯性去将白惜言助养的孩子们的生活都按照他的想法去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工作到生活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他们大学毕业,一切的体贴便戛然而止。
“叫你两声都没听见,脸这么白,是中暑了?”卓月扯着她往里头走,嘴里叨念着,“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身体素质太差,三伏天从空调车里出来都受不了,以后啊,跟我背着器材跑几趟山区,人皮实了就好了。”
“十二岁。”
苗桐话不多,乍看有些呆,可是人很聪明,什么事情教一遍就会。
卓月知道她不是阳奉阴违的孩子,当即就不再多说。
苗桐是卓月带的实习生,晨报今年在A大新闻系有四个名额,苗桐是系里的教授推荐去的。新闻部,文化部和评论部,三个部门的主编亲自面试。卓月将她留在了新闻部,其他两个部门的主编抢人,是抢不过的卓月的。不过也不要觉得被抢的都是香饽饽,其他三个实习生知道她去新闻部,当即都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刘锦之的作风,从不拖泥带水。他可没时间来关心一个已经结束助养的女孩的生活,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多谢关心,白先生身体状况良好,不过几个月前去了瑞士静养,大概要过了夏天再回来。”
“刘秘书?”
她笑着点头:“师父,你放心,我明白的。”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刘锦之从阴影里走出来,左右打量一下,“苗小姐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在市内住比较好。若是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安排。”
这样梦一样的相遇,最好把它当梦一样的忘记。
不过苗桐与那些奔着清闲高待遇的同学不同,她的本意就是进新闻部,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卓月一眼就相中了她。不过苗桐本身不是什么好奇宝宝,所以也并不特别关心缘由。
从进门钱孟的眼光都会不太经意地放在苗桐身上,他在商海里翻滚那么多年,明显看出这个小记者心不在焉。是个清瘦素净的女孩子,皮肤白得不太健康,带了翡翠色的隐形眼镜的眼角微扬,薄嘴唇紧闭着,不好对付的狐狸面相——好似在哪里见过。
稍微了解晨报内部状况的都知道,在新闻部卓主编手下实习就要有陀螺精神,一圈圈不停歇的转,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不死也脱层皮。
走到巷子里,路灯下停着一辆车,男人身影拉得老长。
苗桐听得一哆嗦,手里的茶杯没握住,撒了一身。
钱孟摆出无比欣慰的脸,正待继续说,卓月已经站起来,“时间不早了,社里也忙,我们也该回去了,多谢您的招待。”
“十年了。”苗桐比划着胸口的位置,“那时候我这么高。”
“嗯。”
卓月那张睿智娴静的脸上团着一成不变的和气之色。
苗桐最好的朋友是花园里的那条狗,叫阿德,不是什么名贵的犬种,不过是德牧与土狗的串串,虽然有报警系统,它依旧每日蹲在后门看家护院。在白惜言的别墅里,她一天中,有半天是跟阿德在一起,被钱孟看到也不奇怪。
卓月斜眼看苗桐这丫头一口将茶水闷在嘴里,牛嚼牡丹,不禁笑道:“我也不懂茶,不过凑巧家父爱茶,尤其是武夷山大红袍和安溪铁观音……对了,说起白先生,他的身体怎么样?”
钱孟笑道:“原来卓小姐是懂行的,说实在的,我这粗人懂什么茶,这茶是白先生放这里的,我老钱来借个花献佛呗。”
在会议室里的榻榻米套间里,钱孟已经沏好了功夫茶在等着。苗桐瞟了他一眼,中年发福,眼白昏黄带血丝,在酒池肉林里浸淫久了的面相。听着师父和他一番客套寒暄后,苗桐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计算机开始做记录。无非是绕着廉租房项目如何造福低保市民,动工和竣工时间。师父经常同她说,同样的一件事每家报纸都在报导,有些便是千篇一律的空洞,有些便是真挚感人,这便是记者的视角和考虑问题的方向所决定的。
苗桐跟着卓月进了大厅,与前台小姐说明来意,前台小姐打电话到三十二楼办公室确认后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说,“卓小姐,钱总在三十二楼会议室等你们。”
卓月外表温和娴雅,工作起来却十分的苛刻平拼命, 背地里众人都称之为“笑面夜叉”。最重要的是,她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偏偏喜欢奋斗在最前线。有几个卓月经手的工作了几年的老编辑,只要听见卓月的名字还有些腿肚子抽搐。
她正要走过去,却被叫住了:“苗小姐。”
“刘秘书找我有什么事?”
“那就好,他啊,前几年太拼了,年纪轻轻的落了一身病,如今能够休息一下也好。”
“我与白惜言有过几面之交,当年其他报社关于源生地产不实报导,就是我查清事实后,给他正名的。”卓月顿了顿说,“关于源生地产在选材是偷工减料这件事虽是假的,但是那些报导也不全然是污蔑他,能做出这么大产业的人怎么可能身家清白?不过,我们做报业的人要有身为新闻人的操守和自觉,即使报恩,也要守住底限。钱孟那个人不是善茬,你以后尽量少同他碰面。”
苗桐胃里一阵抽搐,肩上却被人重重一拍,疼痛泛滥开。她脑子顿时清醒,回过头,“师父,什么事?”
她微微吃惊,不过也只是微微吃惊,这个人若想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他的声音很熟悉,这些年也只有一个人这么叫她,客气的礼貌的职业化的称呼。
苗桐知道这是师父给自己打预防针呢,为了利益记者失德报导失实,在行业里并不新鲜。不过这是卓月最忌讳的,尤其是自己亲手带的实习生变成那样的人。
站在源生地产的大厦门口,苗桐仰起头,逆着光望着墨绿的玻璃幕墙,不觉有些头晕目眩。一瞬间,空气里躁动的暑气与烟尘,好似热浪般席卷而来。
“白先生看到你们这些孩子毕业去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为国家出力,一定很高兴。”
就像这种采访本可以派个组长过来便行了,可卓月教学生就要亲身授受,采访是需要技巧的,关键是要镇定脑筋活络会抓漏洞,即使口风再严也能使真相浮出水面。而且做记者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如何各式各样身份的人打交道。
“什么时候的事?”
苗桐顿了顿,“是我。”接着便没话了。
整个过程她都很安静,除了细碎的敲键盘的声音,不言不语像个隐形人。卓月认定这样的孩子必定前途无量,采访到尾声舒口气弹了下她的额头,“好了,工作结束,来喝茶。武夷山野生大红袍,这么好的东西来待客,钱总真是客气。”
白先生的名字叫白惜言,是源生的主人。他稳固江山后退居二线不参与公司运作,公司的人都称呼他白先生。卓月非常意外,听钱孟兴高采烈地说起,每年春节白先生都会将他陆陆续续助养的孩子们接到别墅里一起过新年,有十六个,苗桐算是里面年纪大的,小的也有十一二岁。孩子们带去别墅给白惜言见的时候,都会去买些新衣服,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其实他助养的最大的孩子已经二十三岁了,比他不过小六岁,无论年长年幼都统一口径叫白叔叔。
等苗桐回来,顺手将耳畔的头发勾到耳后,钱孟一下子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去年在白先生的家里,我去看望他,你在花园里喂狗,是不是你?”
苗桐说:“我不会辜负白先生的栽培,会好好报答他的。”
俩人走出大门,报社的采访车在楼下等着,苗桐一言不发,许久卓月才问:“你是白惜言助养的孩子?”
“对不起,我先去趟卫生间。”
这栋大厦一共是三十四层,三十二层以上都是高层管理的办公室,这个钱孟是项目开发部的总经理。源生地产承接了本市廉租房建设招标,对于某些开发商来说,缺油少水的项目能不做则不做,而源生却是只要不亏本便做,为得便是赚个名誉。
夜里苗桐加班到很晚,她住在郊区居民自己盖的民房里,三层的小楼,一间二十坪的屋子带独立卫生间。因为这里偏远,所以租金很便宜,幸好有直达市内的公交车,说起来也只是上下班浪费时间而已。
“十年了啊?”